close

一 沈從文菜園新論

沈從文菜園中的白色恐怖王潤華

 政治刪改破壞菜園的複雜意義與其藝術結構

沈從文的菜園發表於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的小說月報第二卷第十號上,一直到了一九三六年才收集在小說集新與舊裡。一九五七年出版的沈從文小說選集收入這篇小說,曾加以刪改,以後在各種選集與文集中,如比較重要又普遍出現的沈從文小說選、沈從文文集都是根據一九五七年沈從文小說選集的刪改版本。

一九五七年出版的沈從文小說選集是自一九四九年沈從文因「反動作家」的罪名被否定後唯一出版的作品。凌宇用下面這段含蓄的文字來說明它的出版經過:

一九五七年二月,毛澤東在最高國務院會議第十次擴大會議上,發表了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講話,正式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和發展文藝藝術的方針……

一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編選的計二十九萬餘字的沈從文小說選集的書稿,送到了沈從文的手中……

這篇選集,共收二十二篇小說,大多數篇末都有註明一九五七年「校正」、「改字句」或「重校」,這些字句絕不是糾正錯別字或句子潤飾,而是為了符合中共文藝政策之需要而作的政治刪改。這本一九五七年的沈從文小說選集是目前各種被政治思想修改過的版本的主要源頭,菜園便是其中一篇。雖然沈從文還為這本選集寫了一篇選集題記,所選與改動的字句,並不代表他的意願,更不是他親手所選所改,因此沈從文在題記中暗地隱藏著這一句話:「習作中文字風格比較突出,涉及青年男女戀愛抒情事件,過去一時給讀者留下印象的,怕對現在讀者無益有害,大都沒有選入。」理由很簡單,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編選與修改的能不接受嗎?

如果我們小心把一九五七年沈從文小說選集裡被刪改過的菜園與最早發表在小說月報與收集在新與舊中的原版小說比較,我們會很驚訝的發現,雖然改動的字句不多,如下面這二處被刪改過的,都具有「動一髮而牽全身」之影響力。菜園裡玉家兒子玉少琛的死因,在原版小說裡只說明是「政府要緝捕的人」:

……三天後大街上貼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時知道兒子是政府要緝捕的人……

「一九五七年校正字句」之後,變成

……三天後大街上和城門邊才貼出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時知道兒子原來是共產黨……

從「政府要緝捕的人」變成「共產黨」,菜園中的白色便完全變成紅色,使沈從文成為不折不扣的反國民黨的左派作家,更何況這「一九五七年校正字句」本中,還多加了下面的政治文字,在一九五七年以前的版本是沒有的。在「在這三年中」到「和雞雛玩」原是完整的一段,可是一九五七年後,在「和雞雛玩」的逗點之後增加了下面的四十九個字:

一面讀從北京所寄來的書報雜誌。母親雖然五十多歲,一切書報搧起二十歲青年學生的種種,母親有時也不免有些幻夢。

接著又增加了二大段:

地方一切新的變故甚多,隨同革命、北伐,……於是許多壯年都在這個過程中,死到野外,無人收屍而爛去了,也成長了一些英雄和志士先烈,也培養了許多新官舊官。……於是地方的黨部工會成立了,……於是「馬日事變」年輕人殺死了,工會解散黨部換了人,於是從報章上消息,知道北京改成了北平。

地方改了北平,北方已平定,彷彿真命天子出世,天下就快太平了。在北平地方的兒子,還是常常有信來,寄書報則稍稍少了一點。

菜園中其他地方較輕微的修改,都是為了政治意義之發揮。譬如在「太爺過世十八年」之後,原是「不單是天下變得不同」,修訂後,兩句之間增加了「民國反正十五年,天下變得不同」,把含糊不清的年代,指定成民國十五年,這樣便可以把少琛三年後被地方政府害死的事件,說是暴露國民黨反動派對共產黨人血腥屠殺的罪行。王繼志說:

小說以一九二七年前後中國革命處於低潮時期為背景,反映的是黑暗的反動勢力殘殺革命者的血腥事實……

沈從文有一篇小說題名新與舊(1930),描寫二位青年老師被軍部捉去斬首示眾,原版小說只說「軍部玩新花樣處決兩個不法之徒」,一九五七年修訂本中變成「當地軍部玩新花樣,處決兩個共產黨。」因此王繼志便這樣去解讀:

新與舊同菜園一樣,暴露的也是國民黨反動派對共產黨人血腥屠殺的罪行……

菜園中原本有少琛去北京前夕,母親送一罈酒給工人,「八個工人喝著酒時,都很快樂。」這一句在修訂本中卻被刪掉。其目的,似乎怕損害工人偉大純樸的形象。難道工人為少琛去北京讀書而快樂,也算是犯罪?

菜園寫從北京前來鄉下隱居的玉家,種白菜為生,通篇白色的景物特別多,如白雪、白菜、白雞、白牆、白衣,連兒子的心也「潔白如鴿子毛」,可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偏偏要塗上一些紅色的色彩,因此作品要表現的白色恐怖的主題,便成為意義狹窄,為政治服務的一篇小說。

像這篇為政治思想而刪改過的小說,一般編者都毫不覺察其嚴重性,反而當作最後訂正稿,收入沈從文的文集中。目前市面上重要的沈從文集子,如沈從文文集、沈從文小說選,甚至英譯本邊城及其小說,只要有被刪改過的,編者必然採用修訂本的小說。我們自然可以想像出,當學者根據這樣版本的分析,所得出的結論會跟沈從文一九五七年前版本的小說精神或主題意義有極大的不同。在大陸的沈從文研究權威,如凌宇、王繼志,他們對沈從文小說的分析,很多是根據一九五七年政治刪改本的小說,因此在結論裡,我們發現政治色彩比原來的小說濃厚多了。菜園加上「共產黨」三個字及一段有關革命、北伐的現代史的概述,因此凌宇說像菜園這類小說,是「對國民黨的反動統治」的「批判與否定」。

經過具有預設的政治立場與思想刪改,整篇小說的內涵便起了政治意義上的變化,這樣沈從文作品的完整性與多面性就大大被破壞了。而自一九八○年代在大陸開始研究沈從文的學者,不少研究也是朝向為沈從文的作品塑造為官方文藝政策接受的「新形象」,一九九○年代以來,就如凌宇坦白承認,這樣做無疑破壞了沈從文的文學藝術,因為「由於太過急於從政治上為沈先生辯白,結果反而忽視了作品更深一層的意蘊」。

 白菜與知識:玉家的田園樂趣與死亡災難

菜園敘述玉家母子在一縣城相依為命,自耕自食。玉家菜園的白菜種籽是當年從北京帶來的,北京白菜素來著名,加上一年四季城裡的人都有大白菜吃,玉家廿畝的菜園在本縣遂成為人人皆知的地方。玉家原是旗人,辛亥革命以前,玉太爺被派來邊地做官。他死後不久,革命軍推翻了清室,滿人勢力完全喪失,玉太太與玉少琛就像當時各地流落異鄉的旗人,貧窮無靠,被迫以種菜賣菜為生,玉家就因種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災難。

母親五十歲,有教養,到了縣城,能自食其力,是一位「富有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兒子玉少琛二十一歲,雖然種菜,在家中讀書寫詩,知書識禮,還有點世家風範。由於善於經營菜園,漸漸成為小康之家。母子經常在菜園水溪邊吟詩作樂,不過鄉紳們因切齒過去旗人在滿清王朝時的統治行為,極看不起他家,因此少同他們來往。母子倒跟雇用的工人成為好友。

玉少琛二十二歲那年,開始嚮往都市文明新的生活。他生日那天,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茫茫,白菜如小雪人,成隊成排站在雪中,而已經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如小丘堆積在園中,被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母子喝了些酒,兒子終於說出去北京大學讀書的心願。雖然媽媽知道世界天天在變,令她覺得可怕,也明白知識有時是災難,她還是讓他去了。少琛在北京三年,常寄書報雜誌給母親閱讀,後來還帶回來一位美麗的媳婦,二人都喜歡種菊花,還親自動手栽培接枝。

玉少琛與媳婦從北京回來菜園後,縣城裡的鄉紳們的兒子開始與他來往,縣城教育局也請他去開會,於是兒子「把生活插到社會中去」。突然有一天兒子媳婦在菜園勞作時,縣裡有人把他們兩人請去談一談,到了第二天,「兒子同媳婦,已與三個因其他緣故而得著同樣災難的青年人,陳屍到教場的一隅了」。第三天,幾個粗手腳漢子把五個屍身抬到郊外荒地埋在一個大坑裡。又過三天後,大街上貼了告示,母親才明白「兒子是政府要緝捕的人」。

少琛夫婦被殺的那個秋天,他們種下的菊花開遍菜園,玉家菜園變成了玉家花園,因為「地方紳士和新貴」把菜園「強借作宴客的地方了」:

玉家菜園從此簡直成了玉家花園。內戰不興,天下太平,到秋天來地方有勢力的紳士在園中宴客,吃的是園中所出產的素菜,喝著好酒,同賞菊花。因為賞菊,大家在興頭中必賦詩,有祝主人有功國家,多福多壽……有把本園主人寫作賣菜媼對於舊事加以感歎的好詩……

玉家菜園改稱玉家花園,是主人在兒子死去三年後的事。這婦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到兒子生日那一天,天下大雪,她「忽然用一根絲套在頸子上,便縊死了。」

很顯然,在菜園中,沈從文一再表現小說中的重大主題:現代文明帶來災難。玉家老太爺本是北京滿清統治者的朝廷命官,被流放到小城候補(象徵回歸鄉村)。清朝被革命軍推翻後,又遭受流落異鄉,「貧窮窘迫,無以為生」之苦。當地人「因切齒過去旗人的行為,極看不起旗人」,不願跟他們來往。後來種白菜賣白菜的田園生活卻「救了一家人的災難」,帶來田園生活的歡樂。可是由於少琛想念著父親是一個手持「京八寸」的人物,舅父在宣統未出宮以前,還在宮中做小管事,如今還在北京開鋪子,賣冰與西洋點心。因想念北京的這位舅父(代表現代文明),他終於決定去北京大學讀書,結果帶回鄉村的不只是知識和美麗的媳婦,還有大災難。

白菜種籽與知識,都市與農村(菜園),在沈從文的驅魔文筆下,組合成意義複雜的一篇小說。

 白衣、白臉、心地潔白、白菜、白雪、白牆:

 從淡泊的田園隱居生活到白色恐怖

當我細讀菜園,故事從「玉家菜園出白菜」開始,以「天落大雪……忽然用一根絲套在頸子上,便縊死了」結束,這使我醒悟這篇小說特別強調玉家及其菜園的白色:

 白菜:由於小說描寫流落鄉鎮的滿清官宦人家因種白菜賣白菜而逃過災難,並且能過著快樂的田園生活,白菜重複出現幾十次。

 玉太太:愛穿白色細麻衣裳。

 玉少琛:白臉身長,心地潔白如鴿子毛,愛穿白綢短衣褲。

 白雪:玉少琛二十二歲生日時,菜園一白無際。摘下的白菜堆積成丘,白雪蓋滿後像一座座大墳。未摘的白菜如小雪人,成隊成排立在雪中。玉少琛死後三年,母親上吊自盡時天又落大雪。

 菜園的其他白色東西:白色的蘿蔔、白菜、白牆、白色的雞群、白色的素馨蘭花、白色的茉莉花。

全篇小說只有六千字左右,卻出現那樣多白色的字彙與物體,我想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藝術性的組合。

首先菜園中的白色,正如白菜、白綢雞群、白圍牆,甚至包括白色細麻衣裳、白綢衣褲,都具有田園生活純樸無華的意義。母親逃過災難,賣白菜使她成為小康之家,她自食其力,親手經營她的菜園,維持樸素無華的生活方式。在玉太太的教養下,兒子更是心地潔白如鴿子毛。母子雖屬知識階級,卻對小販與工人都有愛心。所以小說中的白色是用來呈現他們玉家從生活到道德的高尚。

玉家母子,雖出身官宦人家,到了這鄉鎮,以種菜為生,開始埋名隱姓,過著淡泊的隱居生活。他們的生活及菜園景色都以白色為代表,請讀描寫他們田園隱居生活的二段:

夏天薄暮,這個有教養又能自食其力的、富於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衣服,拿把蒲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輕男子。兩人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聽柳上晚蟬拖長了聲音飛去,或者聽溪水聲音。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魚小到除了看玩就無用處。那時節,魚大致也在休息了。

動風時,晚風中混有素馨蘭花香茉莉花香。菜園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風中掠鬢,向天空柳枝空處數點初現的星,做母親的想著古人的詩歌,可想不起誰曾寫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又總覺得有人寫過這樣恰如其境的好詩,便笑著問那個兒子,是不是能在這樣情境中想出兩句好詩。

母親特別推崇謝靈運與王維,二位古代田園歸隱詩人。

可是小說中有二次下大雪,整個菜園都被大雪掩埋了。一次是少琛二十二歲生日,正要離開鄉下去北京讀書,另一次是兒子被殺三年後,母親上吊自殺那一天。前後二場大雪,就像第一次的景象,有不吉祥的預兆:

二十二歲的生日,作母親的為兒子備了一桌特別酒席,到晚來兩人對坐飲酒。窗外就是菜園,時正十二月,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已經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園中,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還有尚未收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隊成排站立雪中。

穿插在整篇小說中的二次大雪,不但給令人嚮往的美麗的田園景色與快樂的隱居生活帶來不調和的恐怖景色,同時也給小說帶來另一個主題:白色的恐怖。

 玉家菜園變成玉家花園:白色恐怖

辛亥革命推翻滿清政權時,父親玉琛(玉太爺)剛好逝世不久,因此玉家母子才倖免遭殺身之禍,但也遭到流落異鄉偏僻城鄉之苦難。父親「當年來這小城時帶了家眷也帶了白菜種籽」,北京白菜素來有名,因此母子無以為生之際,自食其力的種白菜賣白菜,因禍得福,漸漸成為小康之家,當地人人四季皆依賴玉家廿畝菜園,才有白菜吃。「玉家卻在無意中得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災難」。

儘管玉家母子自食其力,知書識禮,有世家風範,還以菜園著名,本地新興紳士階級,因切齒過去旗人的行為,極看不起旗人:

彷彿因為種族不同,很少同人往來的玉家母子,由旁人看來,除知道這家人賣菜有錢以外,其餘一概茫然。

玉太太知道自己能逃過政治屠殺與種族迫害的災難已算幸運,因此只求埋名隱姓,隱居鄉村,想不到兒子在二十二歲時居然想起曾在滿清朝廷當官的舅父,想去北京讀書。母親一再用這些話勸兒子打消念頭:

我們這人家還讀什麼書?世界天天變,我真怕。

……只是書,不讀也不什麼要緊。做人不一定要多少書本知識。像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難。

可是兒子去了北京大學三年,變成本地一件大事。他還時常寄書報雜誌給母親閱讀。

三年後少琛回到鄉下,從北京帶回來一位美麗的媳婦,但也帶回來殺身之禍。年輕夫婦既有知識,又肯下田勞動,引起本地青年的傾慕。不久後,一天當他們正在菜園親自動手種菊花,忽然縣裡有人請夫婦二人去談話,從此一去便沒有回來:

一面同母親說北平栽培菊花的,如何使用他種蒿草幹本接枝,開花如斗的事情,一面便同蹲在面前美麗到任何時見及皆不免出驚的夫人用目光作無言的愛撫。忽然縣裡有人來說,有點事情,請兩個年輕人去談一談。來人連洗手的暇裕也沒有留給主人,把一對年輕人就「請」去了。從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第二天,作母親的已病倒在床,原來兒子同媳婦,已與三個因其他緣故而得著同樣災難的青年人,陳屍到教場的一隅了。

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腳漢子為把那五個屍身一起抬到郊外荒地,拋在業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積有泥水的大坑裡,胡亂加上一點土,略不回顧的扛了繩扛到衙門去領賞,盡其慢慢腐爛去了。

做母親的為這種意外不幸暈去數次,卻並沒有死去。兒子雖如此死了,辦理善後,罰款,具結,她還有許多事得做。三天後大街上貼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時知道兒子是政府要緝捕的人,彷彿還虧得衙門中人因為想到要白菜吃,才沒有把菜園充公。這樣打量著而苦笑的老年人,不應當就死去,還得經營菜園才行,她於是仍然賣菜,活下來了。

少琛夫婦死後,他們親手種植的菊花在秋天裡盛開了。從此每到秋天,本地紳士和新貴強借菜園作宴客玩樂的地方:因為這時「內戰不興,天下太平」,有勢力的紳士在園中喝酒賞花,而且還賦詩作樂。三年後,女主人自縊,玉家菜園終於改稱玉家花園。

當我們讀到最後幾段有關本地有勢力的鄉紳新貴占用菜園作花園,女主人自殺,小說中原來象徵純樸的田園隱居的淡泊生活的白色,突然變成象徵白色的恐怖。少琛離鄉去北京那天,窗外所見成堆的白菜如大墳,早就孕育著這個悲劇了。這個地方的鄉紳新貴,第一次出現時,已對這曾以血腥屠殺統治中國的滿洲旗人,表現出種族仇恨。但是作者還是讓他們隱藏起醜陋的臉孔,而且當少琛帶著媳婦從北京回到菜園,這些紳士還給人一些幻想,雖然他們仍不與玉家打交道,他們的兒子,還有本地教育局開始對少琛夫婦發生興趣:

兒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傳遍了本城,美麗的媳婦不久也就為本城人全知道了。因為地方小,從北京方面回來的人不多,雖然紳士們的過從仍然缺少,但漸漸有紳士們的兒子到玉家菜園中的事了。還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會中,也把這家從北平回來的男子與媳婦請去開會了。還有那種對未來有所傾心的年輕人,從別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兒子的姓名,因為一種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來奉訪了。

實際上,當本地人開始「注意」、「傾慕」、「企羡」玉家時,當母親開始做「極其合理的祖母的幻想」時,以前母親所擔憂的事(「知識多,也是災難」,「世界天天變,我真怕」),就突然發生了。

當少琛夫婦被殘酷殺害,陳屍教場的一角,然後又被粗手粗腳的漢子抬到郊外荒地,隨便葬在大水坑裡,地方的紳士新貴化身為「縣裡」與「衙裡」:

忽然縣裡有人來說,有點事情,請兩個年輕人去談一談。來人連洗手的暇裕也沒有留給主人,把一對年輕人就「請」去了。從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腳漢子為把五個屍身一起抬到郊外荒地……略不回顧的扛了繩扛到衙門去領賞……

兒子和媳婦被殺害後,母親還要被「罰款、具結」及還有「許多事」要辦。又三天後,她同本城的人才知道兒子是「政府要緝捕的人,彷彿還虧得衙門中人因為想到要白菜吃,才沒有把菜園充公」。等殺人事件過去後,地方紳士新貴又開始出現。這次他們把玉家菜園占為己有,充作賞花喝酒宴客作樂的好地方。

小說中下令殺害年輕人的人共出現過五次,其先後稱呼是「本地新興紳士階級」,「紳士們」,「地方紳士和新貴」,「地方有勢力的紳士」。他們其實就是所謂「教育局」、「縣裡」、「衙門」、「政府」的化身。沈從文所以含糊其辭的稱呼這些劊子手,因為這種野蠻血腥的殘殺不單純是政敵的鬥爭下的殘殺,也包括當權者都習以為常的以欺壓、劫掠與屠殺作為統治與管理手段。現代文明進入鄉鎮時,官府人員,鄉紳新貴,及其他有勢力者,都會亂用權力、虛偽、公報私仇、剝削、搶劫等手段。沈從文所以用廣泛的稱謂,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政權、軍閥、土豪劣紳包括進去。在新與舊中被胡亂殺害教師夫婦的罪名,也是含糊的稱為「處決兩個所謂不法之徒」。少琛夫婦的罪狀因此只是「政府要緝捕的人」。如果像一九五七年修改本中把他們都指定為「共產黨」,那只是一場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政治殺害,如果青年教師夫婦或少琛夫婦曾涉及共產黨組織活動,那麼小說中的悲劇性、主題意義就不會像原作那樣深廣而經得起時代與時間之考驗了。

兒子死去三年,母親自殺身亡,那天也正好是兒子生日,就像去北京前的那天,大雪把菜園掩埋了。這白茫茫的雪,正是白色恐怖的象徵。玉家前後經歷兩次白色恐怖的災難,所以沈從文也只讓大雪出現兩次。從種白菜到種菊花,象徵著玉家從自耕自食的田園生活進入了更與世無爭的隱居山林的決心。可是他們還是逃不了當權者的殺害。

 「世界天天變,我真怕」:現代文明侵入並毀滅了小城鎮

少琛被地方鄉紳新貴殺死,只是逐漸毀滅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與世界的許多事件之一,所以政治上的白色恐怖,不是毀滅菜園(一個象徵和平靜穆的鄉村中國)的唯一因素。真正毀滅的,應該是現代文明、天災人禍和貧窮變亂。

沈從文自己特別肯定描寫被現代文明毀滅的鄉村小說,他這種從區域文化的角度來窺視和再現鄉村中國的生活方式及鄉下的靈魂的小說觀,使他認為從魯迅的故鄉(1921)、社戲(1922)開始,再經過王魯彥、許欽文、羅黑芷、廢名到他自己,建立了描寫被現代物質文明毀滅鄉村的小說。他說魯迅是「以被都市物質文明毀滅的中國中部城鎮鄉村人物作模範。」(論馮文炳,沈從文文集)他也特別喜歡魯迅這種主題:「中國農村是在逐漸情形中崩潰了,毀滅了,為長期的混亂,為土匪騷擾,為新的物質所侵入。」(論中國創作小說,沈從文文集)沈從文還特地指出他和廢名(馮文炳)相同之處,兩人都寫出「農村所保持的和平靜穆,在天災人禍貧窮變亂中,慢慢地也全毀去了。」(論馮文炳,沈從文文集)玉家之悲劇就是象徵鄉鎮的和平靜穆在人禍中被毀去。

沈從文眼中魯迅及其同代人鄉土小說的特點,也很適合用來解讀菜園中的悲劇結構。玉家原是旗人,中國的少數民族,只因滿清王朝之建立,入關當統治者。玉太爺也是朝廷命官,後來「帶了家眷也帶了白菜種籽」來這小鄉城候補,這象徵玉家要重回自然的決心。像玉太爺帶來白菜種籽,兒子少琛從北京帶回來菊花,這也是象徵回歸田園,甚至隱居的決心。可是少琛始終忘不了他們家的都市文明的背景,想起北京還有當年在宮廷當官的三舅父,目前在北京開鋪子賣西洋點心,生意不惡,因而產生對都市文明的美麗幻想。母親因為經過旗人政權被推翻後的大劫大難,心裡永不忘記「世界天天變」。她也坦白的告訴兒子,現代都市文明的可怕:「知識多,也是災難!」兒子還是被都市文明幻想騙去了北京。

小說中特別透過母親的眼睛,發現少琛從北京回來,雖然多了知識,「往日的好處完全還保留在身上」,這是由於她平日的陶冶,因此人生美德與品性始終沒有被都市的物質文明改變。可是菜園所在的這個鄉村小城鎮,卻大大改變了。所謂新興的鄉紳新貴,隨著現代地方政府制度的建立(如教育局、衙門、縣政府),掌握了權勢與金錢,變成罪大惡極,既虛偽又胡作非為的一群,他們代表了所謂現代文明。沈從文的許多小說中的鄉鎮,自然原始理想的鄉村與生活,就是被這些鄉紳新貴所毀滅掉。夫婦(1929)中的現代文明就是保護鄉村安寧的團衛那些新貴,他們亂用權力,公報私仇,破壞了原始的人性與自然的生活方式。七個野人和最後一個迎春節(1929)中強行設立官府的政府官員,假借建立現代制度之美名,取締苗族舊宗法、制度與陋俗為口號,消滅了苗族野蠻血腥的原始文化。菜園中的「政府」或「鄉紳新貴」,夫婦裡的團衛,七個野人和最後一個迎春節裡的官府人員,既是現代文明,也是土匪,他們所作所為,就是「天災人禍」、「混亂」,最後毀滅了鄉村中國,而菜園中的菜園就是一個典型的小小的鄉村中國。

沈從文還透過許多現代文明的弊病來呈現菜園是為現代文明所毀滅。玉家由於有菜園廿畝,另請工人種菜,賣菜的收入不少,漸漸成為「小康之家」。家庭經濟的改變,才使少琛敢把心中對都市的幻想講出口。當然父親手持「京八寸」的做官模樣,也是使他嚮往文明人的原因。這個小城的現代文明早在清朝已逐漸從都市傳過來,父親就是其中一人,因此目前「本地新興」階級,已根深柢固。他們以金錢社會地位來衡量一個家庭,由於少琛是「賣菜佣兒子」,加上對旗人的種種歧視,他們很少跟玉家來往。這小城的工人,也講究時髦與物質享受,「到如今,連做工的人也買美麗牌,不用火鐮同煙桿了。」少琛離家時,母親要他送一罈酒給菜園的工人。「八個工人喝著酒時,都很快樂。」也許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怕會影響工人的美好形象,這一句在一九五七年修改時被刪掉。

由於菜園的敘述角度是以鄉村中國的視野來審查被都市文明侵入後小城小鎮的毀滅,作者一開始就透過玉太太的眼睛指出都市人的荒謬:

這城中也如別的城市一樣,城中所住蠢人比聰明人多十來倍,所以竟有那種人,說出非常簡陋的話,說是每一株白菜,皆經主人的手撫手摸,所以才能夠如此肥茁。

接著便是描寫城市人的虛偽與病態,喪失人性地殺害了五個青年人。最後又寫他們強占菜園作花園,他們道德敗壞,生活腐敗,把快樂建在老百姓的痛苦上,天天在玉家花園飲酒賞花尋樂。這些不可思議的荒謬事情,便是玉太太經常感到恐懼的。她所害怕的「世界天天變」,「二十年來在本地住下的經過人事變遷」,就是小城鎮在現代都市商業、政治文明包圍與侵襲下,迅速發生的一切,包括道德的敗壞,政治鬥爭等慘無人道的災難。

(節錄自王潤華,沈從文小說理論與作品新論,文史哲出版社)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flysnoopy 的頭像
flysnoopy

荷包蛋的憂愁與喜悅

flysnoop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